二、宗教交织之地
伊斯坦布尔身世坎坷却毫无戾气，如今它的丰美真是人见人爱。大多数到访过它的人一生都难以忘怀它的天际线和颜色，声音和海风，只是每个人都有难忘它的理由。
我爱的是它坦然呈现出的信仰上神奇的混乱局面。
伊斯坦布尔是三大宗教交汇之地，大街小巷里坐落着各种礼拜场所，已经消失或者已然改变了的信仰都能在这里找到它存在过的痕迹，旧礼拜堂，旧神像，旧神器，每条旧痕迹都在身后长长拖着一条小路，引我走向那旧香依然的往事深处。罗马天主教堂就挨在东正教堂旁边，巴勒斯坦东正教堂的旧木头门对面就是犹太裁缝会堂的办公室，一个面色严峻的老妇人毫无表情地望着我走出来，然后转过脸去了。
一座绿色的小清真寺内，葡萄藤的婆娑阳光里有一个年轻男人刚刚小静过，湿漉漉的双脚踩在清真寺公共的木拖屐上，腋下夹着他的棕色皮鞋向寺内走去，准备他这天的第三次祈祷。而一座寂静的亚美尼亚圣乔治堂墙上贴着一张简短的教堂历史沿革，这座圣格里高利教派的教堂在十六世纪是由一座希腊正教教堂改建而来，在历史上，从高加索来的亚美尼亚基督徒们从来没有与希腊正教的基督徒们处理好关系。
在伊斯坦布尔，这些本来互相冲突的信仰，每天五次，定时被交织在各个街区此起彼伏的呼礼声中，被呼唤安拉的声音所笼罩。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空飞来的白色鸥鸟，在古阿拉伯语高亢又婉转的曲调里俯冲进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各种蜿蜒的窄巷里，时而又高高扬起，撒了满天，像那些祈祷词活过来了似的，飞起，又落在无数屋顶之上。
如今，只要临近伊斯坦布尔，仍然不能忽视六世纪的索菲亚圆顶和它四周十五世纪的呼礼塔。如今它是这城中最好的文化符号，象征着不同宗教相映成辉的可能。在《哈扎尔辞典》里，帕维奇写了三大宗教互相流通的地狱。实际上，帕维奇最喜欢的索菲亚大教堂，正是上帝的家与安拉的家共处一个屋顶之下的神奇场所。我相信，他心里暗自盼望的是一个融合的天堂。
这些年来，我到访过这世上许多伟大而古老的都城，也去过一些宗教圣地，在我目力所见的范围里，伊斯坦布尔是这世上当之无愧的信仰首都，它在自己漫长辉煌的都城历史时光里，容纳了人类恒久的向往与恐惧。
我想自己是被伊斯坦布尔强大的精神自由吸引，因此，如穿过迷雾的白船般，我穿过了那些世界着名的游客景点，诸如深蓝色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滚烫的土耳其咖啡，留着奥斯曼各种旧气的巴扎，大桥上钓鱼的人们，以及奥斯曼后宫里的各种珍宝与传说。我只是第二次重返伊斯坦布尔，就能幸运地流连在大街小巷各种信仰的旧殿里。这种看似随意为之的漫游，其实却有着某种神秘的逻辑，这种地理上的逻辑，终于会带着我去到我想要找到的地方，那是帕维奇式的三位一体：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帕维奇终于要将故事放在伊斯坦布尔，却不能放在巴尔干的其他地方，即便是他的祖国也不行。然后，又如穿过迷雾的白船般，我穿过各种宗教旧殿，在这拜占庭人的都城，与作者帕维奇再相逢。
其实，世上能真正承接得起帕维奇迷宫故事的地理城市，也只有伊斯坦布尔。在帕维奇的地理里，就是君士坦丁堡。
拜占庭精神遗泽：伊斯坦布尔的基督教堂
来自于高加索的基督教格里高利教会的圣经。
自从索菲亚大教堂成为世界遗产地，就开始了它旷日长久的维修。第一轮维修，清洗了十六世纪的石膏，然后又修复地震带来的裂纹。这次，脚手架已经搭建了十年之久，仍未能完工。这些小心翼翼但视野辽阔的修缮保持了这里既是东正教堂也是清真寺的双重面容，重叠并相融，脚手架上对索菲亚大殿的探索和保护尚未完成。
既是基督教徒的上帝之家也曾是伊斯兰教徒的真主之家，在我看来，索菲亚大教堂呈现出不同信仰彼此照耀时的最美境界，并不彼此毁灭，而是相耀成辉。
柯拉修道院里的圣母小屋。
亚美尼亚东正教会教堂的历史沿革，小小一块碑帖，能看到不同族群留下的痕迹：保加利亚人，希腊人，亚美尼亚人。
即使是现在，索菲亚大教堂仍旧是旧城里处处可见的中心。它好像一座千年拜占庭帝国的纪念碑，温柔而哀伤地呈现在老城中央，作为一座不休的纪念碑，它又足足站了六个世纪。在秋天艳阳高照的下午，它发灰的粉红色透过树林和密密麻麻的旧宅以及错落的大小清真寺呼礼塔，好像一个微笑。它说，欢迎来到君士坦丁堡。人们也解释说，它才是伊斯坦布尔的面容。我眺望高大而妩媚的索菲亚教堂，突然，《哈扎尔辞典》中圣徒基里尔的画像从我的记忆中浮现出来，当年去哈扎尔王国劝说可汗改宗基督教，基里尔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吧？
索菲亚大教堂曾经是拜占庭帝国精神世界的中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东正教堂。十五世纪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夜，塔楼里的丧钟彻夜哀鸣，宣告了在天主教和伊斯兰教的夹击下，东正教黄金时代的结束。尔后，奥斯曼建筑师锡南为改成清真寺的索菲亚大教堂加建了一座宣礼塔。面向索菲亚大教堂时，我的土耳其助手福尔康告诉我：日后人们在维修索菲亚大教堂时发现，如果想要拆除锡南宣礼塔，恢复索菲亚教堂的外形，就会毁坏建筑的本体。因此，一个奥斯曼建筑师使得索菲亚大教堂在外形上只能永远长成一个清真寺的模样，即使它曾是世界上最宏伟瑰丽的东正教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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