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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是异常的，亦不是一切应有的模样。
他说，并往杯中挤压青柠汁。他喝了不少酒，动作却依旧非常稳当，就像无法目测伏特加的度数，我不知道他还保有几分清醒。
秩序最严明的地方是哪里你知道吗？监狱。压榨体力挤压思考的时间，灌输洗脑湮灭反抗的念头。这个国家就是一个加大号的监狱，只不过车间变成写字楼，洗脑广播变成电视剧。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却不知道刑期不够你就永远无法被赦免。
他吮吸指尖，问我是否也要来一杯。但不等我回答，就已经摆出两只杯子。
“要吗？”
“你已经替我决定了。 ”
“那你要吗？”
“当然。”
“我继续说？”
“你继续说。”
“你在听吗？”
“我在听。”
他的眼神扫过我的脸，像是回转的聚光灯，按照既定轨迹飘逸，很快又转回去，投射在杯中：“……你得请我一瓶可乐。”
我对吧台后面的侍者挥手，侍者很快用托盘端上两个挂着水珠的易拉罐。
他却垂眼：“要百事可乐。”
侍者说，那得去冷房取。
我给了一点小费，你去取吧，我们在这等着。
皮鞋哒哒哒远去，空空荡荡的吧台只剩下两个人。
他摇晃杯子，把清澈的液体等比匀到另一杯中，说：
这个城市有九百万人口，四百五十七个按数字编号的街区，一千二百公里的地铁。但所有登记在户的人的人生你一眼就可以看到头。病床上，马路上，还有自家湿滑油腻的马桶边，病与病联合致死，病与暴力联合致死，暴力与暴力联合致死——不外如是。连超市花生酱的品牌都比都市人的人生更加丰富。如同屠宰场里的牲畜，毛用，肉用，奶用，分流到不同断头台的边缘。一切都按人为划分的轨道行进着，出生，死亡，犯罪，忏悔。追寻子虚乌有的意义，不断不断在划好的圈子里创新。
说着，他笑了笑，盯着我的下巴：比如你，英雄先生，想当黑羊，然后从一个圈跳到了另一个圈。
他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有人会把它比作蓝宝石，或者水晶。但细看久了会发现它们更像玻璃。冰凉，空洞，有着浓郁的颜色却能够一眼看到底。被人为修饰打磨光滑的造物。
和他的父亲——黎明——除了同样金发碧眼外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报纸上的“乖巧温顺”与流言中的“放浪形骸”似乎都不能真实地描述他。
也许是因为任何人喝醉了都一个样——指尖神经质的抽搐，眼神迷离，话还有点多。
这些是你自己的观点？我问。
而他很明显地犹豫了。摇晃着手中的杯子，他说，这是我爱人的观点。
这一刻，我肯定我脸上出现了奇怪的嘲讽。
他有一副好相貌，这意味着他看起来比实际上稚嫩许多。这样一本正经说出“爱人”这个词有种不合时宜、故作深沉的滑稽。
“爱人？”
“……对？”
“情爱？”
“恋爱。”
“好吧，爱人……”我轻笑。女孩，像他这么大的少女拥有这些想法是可爱的，天真的保质期短暂，珍贵至极，花朵一样鲜艳的生命理所应当得到呵护。而男孩——即将成长为男人——天真会成为毒药，混合对世界或悲观或绝望的妄想，让人失去承受真实的困难的能力。
生活在伊甸园的亚当。
一个没有抗体的婴儿。
有足够的力量哭闹，又太容易被侵染。
我无意做多嘴的蛇或者荨麻疹，自以为理解地笑笑，但显然演技不够精湛。敏感的孩子察觉到轻蔑的空气。低垂下头，他露出被酒精染成粉红色的后颈，机械而单调地摇晃杯子。
柠檬汁把无色液体染成淡黄色。他放入冰块，桌面浮现水雾。
黎明拜托我看护他离家出走的小儿子。和黎明对我的帮助相比，这点小事无足挂齿。
而显然，哄小孩实在不是我擅长的范畴。
他对于我的沉默感到冒犯，很是认真地强调：“我爱她。”
一部青春剧。
“她明天结婚。”
或者情感剧？
“嫁给我的父亲。”
……伦理剧？！！
于是我不得不收回之前的轻视。他得意的勾起嘴角，眼睛却没有笑。
侍者回来了。百事可乐散发着森森凉气搁置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拉环发出清脆的响，汽水嘶嘶声中，他把可乐兑进玻璃杯。
“……像个傻瓜，对吧，可是，我就是爱上她了，无可救药。”
他说，用食指在水雾氤氲的杯身画了一颗五角星。
这真的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侧脸自带柔光，当他完美而无瑕疵的后颈曲线随着低头凸显灯光下时，我甚至忘记了他话中惊世骇俗的表白。
以后——三年或者五年——他的脸上会塑了一层光鲜亮丽的石蜡，抹平所有带着情绪的皱纹，笑容从此完美无瑕，并且再也深不入眼底。
并不怪他。命运审美向来糟糕透顶，且毫不犹豫在所有人脸上操刀。
像脱轨的过山车在半圆轨道的巅峰坠落。或者一笔画歪的直线，除了发出毫无意义的、哽咽在喉咙之中的尖叫再也无力改变什么。
罗瑞亚——年少时候的“以撒”——递给我一杯满含二氧化碳的调酒：“英雄很忙吧，为什么会来找我？”
“为了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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