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用这静悄悄的塔楼里的藏书编写《哈扎尔辞典》，比之上多瑙河打仗危险得多……因为老爷你至少已精通刀术。你好好想想这一切，然后毅然决然出发去你打算去的地方吧，千万不要听信那个用橘子蘸盐吃的安纳托利亚人……”
——《哈扎尔辞典》，p.46
五、他只描写地狱，忘记了天堂。
在贝尔格莱德开始精读《哈扎尔辞典》，对我们这样的远方读者来说有个非常切实的好处，就是借助这里的历史地理，或者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是时间与空间，使我们这些远离巴尔干欧洲的东亚读者，有能力撇开对于哈扎尔族从历史到地理的考古。贝尔格莱德的现实让人比较容易摆脱哈扎尔的迷宫，直接面对塞尔维亚的历史与现实。所以，一本在东亚宁静的薄雾中读，总是好似迷宫般的小说，在塞尔维亚宁静的薄雾中读，就会突然云开雾散。不论是从红书的基督教故事，绿书的伊斯兰教故事，或者黄书的犹太教故事读进去，还是不得不跟着故事的牵引，伴随各个宗教的魔鬼一起穿行在各种宗教描述过的地狱里，或者在纷繁的描述中努力找到一个核心故事的线头，我们都能在贝尔格莱德特有的凛冽气氛里回望塞尔维亚的各种历史谜团，并感受到作者对于不同立场带来的不同世界观的深刻体会。帕维奇布置迷宫，并不是为了求证哈扎尔族在红黄绿三书中不同的面貌中哪个至真，而是为了证明不同世界观带来的对一种事实完全不同的记录和评价，就是能这样大相径庭。因此，塞尔维亚的故事本身就是历史认知与道德判断的双重迷宫。
帕维奇的迷宫、隐喻、穿梭、奇想、互文、掉书袋，他身手灵活地躲避四面八方的政治正确陷阱，左右为难却又左右逢源，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他的塞尔维亚故事。翻开《哈扎尔辞典》，从第43页开始，到第45页为止。这种感受最为明显。
《哈扎尔辞典》里从未出现过天堂的情形，帕维奇只细细写了地狱。与但丁或者所有欧洲作家笔下的地狱都不同，帕维奇描写的地狱是三大宗教里最为一致的地方，在地狱里，总是彼此为敌，互相惩罚，而且永不宽恕。每个地狱里都没日没夜地燃着熊熊大火，但都为了折磨异教徒。三个地狱里的魔鬼也都是永远落后人类一步，“我们在你们进过晚餐后方吃晚饭，也和你们一样看不见未来。总而言之，你们在前，我们在后。”直到有一天，魔鬼赶上人类，将他们各自拖向异教的地狱之中。
从我七岁开始读欧洲长篇小说，读欧洲小说一直都是我的癖好。可我还从未读到过一本书，对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地狱有这样完全跳脱宗教情绪的判断。“在人间，三个世界各行其道，互不相涉，但三个世界的阴间却互不宽恕！在人间为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双方都大同小异，彼此相似，或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成为一个模样——否则也就不能成为仇人了。”要是读到这里也听不出小说中魔鬼说出来的声音，其实正是帕维奇先生的塞尔维亚语，正是作家本人的心声，那可真是辜负了他。
甚至也辜负了十四世纪以来巴尔干火药桶里所有宗教冲突里喷溅的鲜血——从蒙古鞑靼到匈牙利十字军，从拜占庭十字架到突厥人的伊斯兰弯月旗，还有数不清见缝插针的犹太人和征战无数的塞尔维亚英雄——统统辜负了。
这段关于地狱的描绘，是一个在摩拉瓦河谷修道院里画出优美绝伦壁画的撒旦对勃朗科维奇老爷说的。勃朗科维奇老爷是十七世纪奥土战争中的骑兵军官，也是《哈扎尔辞典》的饱学之士。那个撒旦与帕维奇的不同之处在于，撒旦在河谷里那些古老修道院里只画了天堂和圣徒，而帕维奇只写了地狱。
在帕维奇写下这个故事时，他已有1914年的普林西普故事垫底。到了1995年，小说已获得世界性口碑之时，卡拉季奇在萨拉热窝和斯雷布雷尼察大开杀戒，日后塞族和塞族军队所为被国际法庭指控为反人类罪。至1999年，塞尔维亚成为全欧公敌，遭受到沉重的打击。小说发表之后巴尔干半岛发生的一切，为帕维奇凭借小说结构展现出来的强大预见力做了最好的注释。
写过长篇小说的作家大概都在心里明白，小说结构其实是世界观的表达，而不是单纯的小说技巧。小说结构是作家隐秘在意识深处的世界观曲笔。当他不能直接说出对世界强烈的观感时，迷宫式的结构就会呈现出来。这时，迷宫般的小说结构与故事不再是巴洛克遗风，而是一个作家为自己民族的历史与现状的评价与解释。也是生活与历史授予他的奖赏以及诅咒。
《哈扎尔辞典》里许多精彩的议论都是魔鬼说出来的，但这些也都是经历过普林西普时代和安德里奇时代以后，帕维奇先生写出的心声。他深知自己是一个长久以来被诅咒了的民族的代言人身份，他逃脱不了这样的身份。
他只描写地狱，只写魔鬼，好像忘记天堂。但是，在三大宗教里，没有天堂，又何来地狱呢。帕维奇在这些对地狱的描写中巧妙地推翻了天堂，就连大天使加百列也帮着魔鬼画画，画的却是天堂里的情形。没有天堂的宗教，那是不存在的。作为一个深受宗教冲突之苦的塞尔维亚人，帕维奇在迷宫里推翻了三大宗教带来的秩序：没有天堂，地狱看似不同，却实为相通，因此，宗教对世界的描绘就不再令人安心了。巴尔干总是动荡不宁，但从一个巴尔干作家的眼睛里望出去，整个世界都是动荡不宁的。帕维奇大概也没想要逃脱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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