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要塞里的青铜像
梨城是斯特凡的出生地，那里有一座为纪念他的出生而建立的东正教堂，是他的父亲拉扎尔大公建造的。教堂前有一块坡地，是十四世纪塞尔维亚大军出征科索沃前祈祷之处。要塞外有一条大道通向南方的科索沃，如今叫科索沃英雄路。
所以，我去那里。
小城只是宁静，拉扎尔大公的要塞只留下一段残破的要塞城墙和街道边突然凹下去的护城河遗址，1371年修建的道路从要塞山坡上逶迤向下。如今坡上保留了原来的卵石路，而城外的古道已成为沥青覆盖的平坦大马路，半空中有红绿灯，路上飞奔着日产或者德国产的各色汽车。但无论怎样，人们终是无法忘却英雄的历史。所以在出城大道的起始建了一尊青铜像，铜像上有个倒向胜利女神怀抱的士兵。雕像下保留着几块当年的卵石路面，四周用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围护着。站在大道上四下望去，这里的宁静里散发着人去楼空的空洞，即使那天有着难得的明媚阳光也不能掩盖。这是个被记忆固定了的地方，1389年6月，号角声起，旌旗猎猎，大军来到大路上，一去不复返。如今在大路边，一栋苏联式兵营建筑的底楼大堂里开着一家咖啡馆，咖啡馆墙上的画仍是科索沃之战，被砍下的头颅上戴着皇冠，土耳其弯刀，向下堕落的成群黑鸟。巨大的墙画给咖啡馆带来一种强烈的不安定感。服务生从厨房带着咖啡走出来，那是传统的土耳其连渣咖啡。
在梨城的大雾笼罩下，临睡前读了一下《哈扎尔辞典》，斯特凡是如此真切，我相信帕维奇也一定知道他，我相信他说勃朗科维奇老爷的那段话其实放在拉扎列维奇的身上正合适：他正是这个国家的食盐。每当看到帕维奇描写勃朗科维奇老爷的骑术，我总是想到斯特凡。
地理阅读还有一种可能，一本书将读者引向一片比小说故事考证本身远为辽阔的地理环境，那是小说诞生的背景，是养育小说作者的历史地理环境。地理永远会提供丰富的可能性，就像河谷里这些修道院的墙上给予我的不光是东正教的精神世界，不光是一个从基督的地狱里逃逸而来的小说人物，还有一整个真实的斯特凡·拉扎列维奇。
从这里，我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小说里的尼康·谢瓦斯特，而走向中世纪历史中的斯特凡。
我房间外面那片雾气深重的田野也许就是他最后打猎经过的田野，我这样想象着，我明天就要从这里出发，沿着当年的古道，穿过中部的森林，进入西南部的山区，沿着崇山峻岭中蜿蜒的道路，走向科索沃，当年的战场。这是一条岔路，是斯特凡父亲当年的道路，而不是尼康·谢瓦斯特的道路。斯特凡的命运就是在这里决定的。
在梨城要塞的院落里，有一尊拉扎尔大公的青铜像。1371年拉扎尔大公在此修建要塞，准备与已步步逼近巴尔干的奥斯曼帝国决战。1389年初夏，拉扎尔大公的塞尔维亚联军在山坡上的教堂做完最后一次礼拜，出发南去科索沃。这座皇家小教堂以拉扎尔家族命名，建成时，借此庆祝长子斯特凡 · 拉扎列维奇的出生。但那时，拉扎尔大公心中已有必定亡于沙场的预感，所以他本人留在教堂里的画像，并不像他在瑞瓦尼察教堂里的画像那样怀抱教堂、贴近心脏，而是怀抱一只银盘，银盘里盛放着他自己的头颅。
在贝尔格莱德靠近多瑙河边上，卡莱梅格丹要塞里，也有一尊风格一致的青铜像，是斯特凡公爵像。
巴耶塞特死去后，斯特凡一回到巴尔干，就开始加固贝尔格莱德的要塞，定都于贝尔格莱德。它那时虽然只是围绕着卡莱梅格丹城堡的小小弹丸之地，包括了如今长满和平细草的护城河和多瑙河旁的一座丘陵，几条街道，等等，但却耗费了斯特凡几乎一生的时间。
就在这一小块地方，他奠定了贝尔格莱德的气质。要塞里驻扎着他威风凛凛的龙骑兵军团。城堡外的街市与住宅里产生了塞尔维亚重要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生活。古老纺织业为繁荣贝尔格莱德带来了物质基础，让喜爱文艺的斯特凡能善待文学和艺术。因此，从拜占廷帝国流散而来的艺术家和技艺超群的手艺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匈牙利教师，奥地利小提琴手和希腊东正教僧侣们，都陆续在贝尔格莱德安顿下来。慢慢地，贝尔格莱德养成了它自己遗世独立而又混合多元的城市气质。相对中部古老安静的摩拉瓦河流域来说，这里就可以用 “都会” 这个词来形容了。
时光飞逝，现在城堡已是废墟，与梨城的要塞相似。梨城要塞里剩下一座被称为斯特凡的小教堂。在贝尔格莱德要塞里，唯一剩下的一座烽火台用斯特凡命名，它有白白的大石头，石头缝里长着草。唯一剩下的一块纪念碑，平平地躺在大橡树下，上面雕刻了斯特凡写过的一句话： “我来到此地，找到贝尔格莱德大城中自古以来最美的所在。 ”在斯特凡的诗集里，后面还跟着另一句： “它已被毁，荒芜了。因此我将重建，将它献给圣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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