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德里安堡
阿德里安堡如今叫埃迪尔内，我在城外的河边站定，从这里往北，二十公里就到保加利亚，从这里往西，第二座桥的对岸就是希腊。苏丹巴耶塞特时代的首都就在这里，表示奥斯曼征服欧洲必胜的信念。十五世纪的奥斯曼帝国真是锐不可当。
听说我要找战争古道，埃迪尔内富有历史知识的人都以为是找十六世纪征服拜占庭帝国的古道，人们异口同声说，你自伊斯坦布尔来此的公路，就是当时大军杀向拜占庭都城的战争古道啦。平坦到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当年战车碌碌，战马嘶鸣不已，一路杀向世界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破城而入，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彻夜哀鸣，宣告欧洲中世纪的结束。
可是我要找的其实是去科索沃的战争古道。
原来，在塞尔维亚是血肉横飞的覆没，在奥斯曼的记忆里只是众多战争中的一次。即使胜利，他们也未曾当真放在心里。他们看重的是君士坦丁堡。其实，失败者因为被毁灭，所以才刻骨铭心。世间的事总是这样的。胜利者大多并不会天长日久地享受胜利，他还有更大的目标。
只有一个清真寺的阿訇知道这段历史，于是他带我去了城外。我们相跟着，沿着河边往前走，来到一片收割后的向日葵田里，我们停在一小堆发霉变黑了的向日葵花盘旁边。原来这里就是当年奥斯曼大军出发前祈祷的地方，奥斯曼人叫这地方“露天清真寺”。不远处能看到锡南清真寺高大的宣礼塔，当时那里还不是清真寺，而是巴耶塞特驻扎的旧皇宫。比起梨城的悲壮，埃迪尔内只是平静地让奥斯曼旧都的露天清真寺回归了田野，乌鸦在深秋的田野上成群结队地飞着，若无其事。胜利者比较容易忘记和轻轻放下。
沿着河往前走，就见到一座长长的白石桥，这就是奥斯曼大军出发的方向。塞尔维亚大军沿着塞尔维亚的摩瓦尔河行军。奥斯曼大军也沿着河走，奥斯曼疆土上的马查河帮助他们运输粮草和武器，绿色的河水一直能把他们带上巴尔干。石桥真是坚固，阿訇说，那大石块是糅合了河道里的牡蛎而做的，所以坚固。阿訇说，自从苏丹穆拉德定都埃迪尔内，去科索沃只是许多次战争中的一次而已。
所以这里不会像梨城那样郑重其事地竖一座科索沃纪念碑。
我想着斯特凡，二十岁的斯特凡来到埃迪尔内，看到露天清真寺时，不知他心里有多少感慨和多少酸楚。但是，他就在这里与巴耶塞特建立了友谊。
梨城塞尔维亚大军出发前祈祷的要塞教堂广场
阿德里安堡奥斯曼大军出发前祈祷的露天清真寺。
梨城的科索沃英雄路
接着，斯特凡去了奥斯曼旧都布尔萨，那是个绿色的可爱旧城，奥斯曼实际上的都城。
一进城他就能看到一座宏伟的清真大寺，那座清真寺有十二个拱顶，里面的墙壁上遍布精致的奥斯曼书法，寺庙的中央天光倾泻而下，照亮一座哗哗作响的蔚蓝色喷泉。穆斯林在那里洗净自己，换上高高的木拖板鞋。也有人说，在这里放上一座喷泉，是为了遮掩祈祷声，不被旁人听见。这座清真寺是巴耶塞特出征科索沃时许下的愿：如果征服了巴尔干走廊，他就兴建十二座清真寺。斯特凡到来时，布尔萨的清真大寺已经完工，他一定见到过。比起他父亲建造的要塞小教堂，这里真的太精美宏大了。
我还是想着斯特凡，二十岁的斯特凡被送到安纳托利亚欣欣向荣的城市布尔萨，看到清真大寺时，不知他是否会想到自己父亲出征前说的话，拉扎尔大公曾说，比起奥斯曼大军，塞尔维亚军队太少，就好像汤和盐的比例。但是他还是要去赴死，这是国破之际一个君王的自尊。不知斯特凡他是否想过要如何完成比他父亲当年要艰难得多的使命。
斯特凡在布尔萨度过好几年，形如人质。当年被滞留在布尔萨的奥斯曼属国贵族人质里，多少人只是郁郁而终，而他竟与巴耶塞特结成终生的战友，直至巴耶塞特被俘，他也一直陪伴在左右，到巴耶塞特死去，他方才带奥莉维亚一同离开。
从布尔萨，对斯特凡和巴耶塞特关系的好奇将我带往广袤的安卡拉平原，将我带去了一座塞尔柱王朝遗落下来的宁静小城。这座古老的小城在距离塞尔柱王朝的第一个都城孔亚旁边七公里处，名叫白城。白城的寂静小巷深处，在一座小小的清真静修小寺的地窖里，我见到巴耶塞特死去的地方。那里如今漆黑一团，空无一物，甚至没有一点点特殊的气味，真真干净得吓人。
布尔萨的苏丹穆拉德清真寺
布尔萨有三座宏伟的清真寺，第一座当然是庆祝胜利的清真大寺，第二座是穆拉德苏丹建造的清真寺，他的尸骨从科索沃带回后就安葬在那里。就像斯特凡的父亲从科索沃被运回后，安葬在他自己建造的修道院里一样。第三座，是巴耶塞特为自己建造的清真寺。由于他的母亲是一位名叫玫瑰的希腊女人，所以他的清真寺与他父亲的清真寺不同，另带有一种罗马气韵。在巴耶塞特清真寺里我想到斯特凡的玛纳斯加修道院，想到那些他特地请最好的画匠画在墙上的圣武士们，想起他教堂里圣萨瓦手中的长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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